首页 期刊 2023年06月号(总第94期) “人的构成要素”座谈会

“人的构成要素”座谈会

文/本刊编辑部

 

编者按: 正统神学中关于“人的构成要素”,有二元和三元之分。中国家庭教会传统中更多接受三元论;而近年来随着改革宗神学书籍的推广,许多城市新兴教会则更倾向于二元论。目前,对于这两种人论的圣经依据、神学论述,已比较充分[1]。但是,对历史上二元论和三元论产生时教会所面对的处境,以及不同的人论对信徒认信和教会牧养产生了哪些影响,这些讨论比较少。那么,在当下的教牧现场,教牧同工们面临着哪些与人论相关的牧养需要?二元或三元人论的教导,对当下的教牧实践有怎样的影响?近期,本刊特别邀请了几位既在一线牧会又参与神学教育的牧者,针对上述主题进行了一次座谈。编辑部将本次座谈会的主要发言整理成文,盼望藉此给更多的牧者同工和读者朋友带来启发和益处。

 

本刊编辑部(以下简称“编”):在教牧实践中,各位牧者感受到有哪些议题与系统神学中人论“人的构成要素”直接相关?

 

大牛:在我这些年的牧养经历中,涉及到人论中“人的构成”的部分,我在努力地打“两场仗”:第一,怎样真正看重灵魂的价值,而不是高举物质主义,沉湎于身体的享受。我们教会许多人信主时间不长,其中以2010年之后信主的居多,受唯物主义、人本主义、享乐主义、世俗主义等的影响较大,非常强调身体的享受、自身的感受、当下的潮流,而忽略灵魂。这是在牧养现场,就人论方面而言,我要努力打的第一仗。我们教会的信徒不是受传统观念的影响,忽略“体”的部分,反而是受世俗文化影响,太过高举“体”。所以,我们一直努力地推动大家看重灵魂的价值,在教会推动个人灵修,默想神的话语。

 

第二,在教会关注“灵魂”时,如何避免反智主义、神秘主义。我们教会受基要主义和敬虔主义的影响很深(我所在的城市,普遍是这种传统),而对于信徒的成圣方面,这些“主义”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。反智主义、神秘主义、敬虔主义——这些强烈的感受性的信仰模式背后,的确是受到区分“灵”与“魂”的三元论的影响。

 

此外,在当代牧养现场中经常遇见的,就是在人论中涉及到的“身体和灵魂间奥秘的相互作用”的部分[2],这在辅导的时候尤其会直接地面对。我这几年遇到过各种各样患有精神疾病的弟兄姐妹,包括边缘型人格障碍、精神分裂症、躁郁症、创伤性情感障碍等,我自己在2017年也得了很严重的焦虑症。因此,在辅导的过程当中,我会更深地去思考身体和灵魂之间的相互关系。

 

缪雅各:精神疾病的辅导确实直接关系到人论。唯物主义的人论认为,精神问题是由于身体的化学元素异常、大脑神经系统功能异常导致的,所以尝试通过药物来治疗精神疾病。关于药物方面,有些基督徒医生或专家认为,精神类的药物会让人反应迟缓、钝化,自然也伴随着良心的钝化,导致人对罪不敏感,某种程度上妨碍了他的悔改;但也有些基督徒专家认为,药物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,例如帮人情绪稳定,使人思考和回应福音时不受抑郁、躁动等情绪的影响。此外,心理学疏导也会考虑到人的内在情感。但是,唯物主义和心理疏导都完全没有考虑到人的灵魂,更没有考虑到人与上帝的关系。

 

周书雅:心理学、心理自助、心理激励对信徒的影响还是很大的。我们身处当今的文化,甚至不太能够区分自我激励和圣经辅导之间的差异。在二元人论与三元人论的讨论中关注辅导议题是有意义的。我留意到,持三元论的一些家庭教会在强调“灵”与“魂”的分别时所关注的问题,其实跟我们今天在圣经辅导对峙心理学时所关注的问题,有可比较的地方。我认为做一个三元论与二元论所产生的教牧实践的比较研究,从教牧实践上、文本上、神学上进行解读与对话,是很必要的。

 

编:感谢各位牧者先提出这些教牧实践的议题。各位刚才讨论到的“身体和灵魂间奥秘的相互作用”的部分,与当代教牧现场的辅导需要密切相关。这是我们以往讨论“人论构成要素”时不太涉及的部分。目前,教会在辅导方面的确面临许多难题,既有教牧实践方面的实际需求,也有在圣经论、人论、成圣论、护教学、整全世界观上对圣经辅导、医学、心理学及其相互关系进行深入思考的需要。相关内容超出了“人的构成要素”的范围,因此更为详细的研究、探讨只能有待将来进行。

 

大牛牧师要打的“两场仗”,既看重灵魂,又避免神秘主义,形成了一种平衡。我想,这既和家庭教会过去的“三元论”传统有关,又是当代的牧养关注,是大陆的传道人群体能够比较直接感受到的。基于此,我们能够同情和理解,为何一些传道人比较坚持三元论中“灵”的部分,因其想以此回应物质主义、世俗主义的冲击;而另一些传道人非常反对三元论对“灵与魂”的区分,因害怕自己的教会勉强走出“神秘主义”泥沼不久,又重陷其中。接下来,我想请大家一起梳理一下改革宗信仰中关于“人的构成要素”的教义。

 

陈已新:我先来抛砖引玉。正统神学中关于“人的构成要素”涉及一元论、二元论和三元论。一元论主要是探讨人的位格的完整性,二元论和三元论主要探讨作为人本性的组成要素。一些人根据圣经中提到的有关“灵、魂、体”的经文(如帖前5:23),主张 “灵、魂、体”的三元论,并且认为“灵”是人与神交往的部分,“魂”包括理智、情感、意志,“体”就是人的身体。支持二元论的人认为,圣经不仅提到了“灵、魂、体”,有时候甚至提到了“尽心、尽性、尽意、尽力”四个方面;加之,他们观察到圣经有时单单以“身体”和“灵”(如林前7:34;林后7:1),有时则单单以“身体”和“魂”(如太6:25;10:28),作为对人的全面性的描述;所以他们支持“灵魂和身体”的二元论。

 

编:伴随着改革宗神学书籍的出版,以及神学教育和训练在教会各层面的落实和深入,信徒群体较为普遍地接受了“二元论”,但大家对此的实际理解又是如何呢?各位牧者有怎样的观察、思考?

 

缪雅各:确实如此。改革宗神学中的多数神学家都持守二元论的立场,牧者群体受教于此,也都如此持守。但大家对二元论的实际理解,往往受哲学与文化的影响。一些人虽然不会支持柏拉图的观点,认为灵魂比身体更优越,但在实践中却显出这种倾向。而且,我观察到,更多的牧者其实更倾向于笛卡尔的二元论,认为身体和灵魂是相对独立且并列的。这种观念会导致基督论的问题。另外,还有很多人支持亚波里拿留主义[3],他们认为基督的灵住在人的肉体中。这样的话,肉体就没有灵魂,这会影响到基督论——耶稣的人性不完整,还对救恩和福音产生很大影响。所以我觉得我们需要强调身体和灵魂的整体性,虽然是二元,但又是一体。

 

周书雅:缪牧师强调灵魂和身体的整体性,又提到存在一种类似于朴素的柏拉图式的观点——倾向于看重灵魂、忽略身体。另外也有与此相反的,很多人只关注身体而忽略灵魂。当我们分辨出这些观点时,就有机会回到圣经,与其对话。上帝造人,有身体和灵魂,人是按照上帝的形像被造,作为上帝的代理人来管理世界。那么,基于创造论,身体的意义是什么?基督道成肉身,成为完全的人,而我们盼望将来身体得赎,我们又怎么基于救恩论来理解身体的重要性?总之,我们应当在观察、思考和分辨时,回归圣经来思考二者的关系。

 

大牛:我也认为一些改革宗的牧者和一些神学爱好者,包括我自己在学习过程中,都对二元论有一些错误的认识。我自己遇到过的笛卡尔二元论者并不多,更多的是受莱布尼茨(Leibniz)二元论的影响,认为灵魂和身体是彼此并行的两套系统,各有各的功能,但是灵魂和身体之间又存在着上帝命定的一种和谐机制,以至于当灵发生一些改变的时候,透过这套和谐机制,身体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;而当身体发生相应的改变的时候,透过这种和谐机制,灵魂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。北美不少的改革宗牧者确实受其影响。而我又意识到,其实在一些最早期的圣经辅导学者的书籍中,也透露着这种思想,比如“圣经辅导学之父”亚当斯(Jay E. Adams)。[4]

 

正统的改革宗神学所持守的二元论,我们一般称之为“实在论的二元论”(Realistic Dualism),或者说是“交互影响式的二元论”。它强调灵魂和身体是一个整体,彼此交互影响,虽然可分,但不能把它变成两个源头。无论是贺治的系统神学,还是早期的图伦丁(Francis Turretin),后面的巴文克、伯克富,都会强调,这是一个奥秘。灵魂、身体的运作交织在一起,很难区分。旧约有很多的经文,要么直接以nephesh(魂)指代整个人,要么是以basar(身体)指这个人。例如创世记2:24:“因此,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,二人成为一体。”这里的“一体”,原文是“一个身体”,但不能理解为只是身体,而应理解为一个整体的人。

 

对于普遍启示的认识,也能够印证这点。例如,北美有很多的改革宗牧者受到莱布尼茨的二元论的影响,坚定地认为记忆存在于灵魂之中。圣经也有一些经文支撑这一观点。启示录第六章,死后的灵魂——他们记得很清楚——大声喊着说:“给我们伸流血的冤,要等到几时呢?”(启6:10)我们可以说,记忆的锚(anchor)是灵魂,但身体对记忆的影响也极其深刻。今天有很多实验也证明了这一点。当一个癫痫病人或者脑癌病人的颞叶被切除后,他会失去记忆;当一个人的海马体被切除后,会失去短时记忆。当然,这绝对不是在否认记忆首要的锚是在灵魂,但也的确让我们意识到,身体对于灵魂的影响是超乎我们想象的。

 

当然,堕落之人对于普遍启示的认识一定是扭曲的,或者用范泰尔的话说,从认识论意义上是绝对有问题的,他只能从心理学意义上获得正当性。但是我们也承认,在心理学意义上,堕落之人的确可以有很多正确的观察和总结。这对于圣经辅导其实有很深的影响。

 

虽然我们强调身体、灵魂彼此密不可分。但是,我们又会强调灵魂的优先性,这种优先性体现在两个层面:

 

第一,在本体论层面上,加尔文会说:“主要彰显神形像的是人的灵魂”。[5]圣经说,“身体没有灵魂是死的”(雅2:26),但是不会说灵魂没有身体是死的。我们可以以“没有身体的状态”存在,虽然这是不完全的状态,但是保罗也说过那是好得无比的(参腓1:23)。保罗说,外在的人虽然毁坏,但是内在的人却一天新似一天(参林后4:16)。基本上绝大部分的改革宗神学家都会认同说,“外在的人”指的就是我们的身体,“内在的人”指的是我们的灵魂;外在的人——我们的身体——会毁坏,但是内在的人——我们的灵魂——不会毁坏,反而更新。这不仅是本体论层面上的区分,还包括了从末世论的意义上,或者说是从救赎历史的意义上的阐释。在已然和未然之间,救赎首先体现为我们灵魂的更新。

 

第二,灵魂的优先性还体现在人犯罪和蒙救赎的层面。犯罪的时候,灵魂一定是罪的源头,这不是说灵魂犯罪,身体不犯罪,而是说,罪的源头涉及到理智、情感,这些都属于我们的灵魂层面。从末世论、救赎历史的意义上来说,同样如此。身处“救赎已经发生,但是尚未完全”的时代,救赎首先体现在我们的灵魂层面,我们的身体还在等候得赎。罗马书8:10说:“基督若在你们心里,身体就因罪而死,心灵却因义而活。”我们的身体是仍然处在咒诅之下。保罗在哥林多后书5:6说:“我们住在身内,便与主相离”,这是从救赎意义上谈。保罗在这里绝对没有任何藐视身体的意思,因为他在前文说得很清楚,“并非愿意脱下这个(身体),乃是愿意穿上那个(灵),好叫这必死的被生命吞灭了。”(林后5:4)保罗并不是说,他期望成为一个没有身体的纯粹的灵的存在,而是他意识到,在末世论或者救赎历史的意义上,“我们住在身内,便与主相离”,我们的盼望乃在于将来那荣耀的身体。

 

所以,我认为我们还是要强调灵魂的优先级,但不是以贬低肉体的方式,而是在坚定地强调“人是灵魂和身体不可分的一个整体”的基础上强调灵魂的优先性。因此,我们对付我们灵魂的罪,注意自我的省察,真实真切地在灵魂中与主相交;甚至以至于,因着灵魂被救赎,我们就如同大卫在诗篇所描述的,身体经历“骨头可以踊跃”(诗51:8)的这种更新。

 

编:无论是图伦丁,还是早期的改革宗神学家,确实都比较倾向于强调灵魂的优先性。但我们在圣经中和信条中似乎找不到这样的告白,无论是在《威斯敏斯特信条》还是《海德堡要理问答》中,都没有讨论过这样的优先性问题。圣经的经文,有些强调身体,有些强调灵魂,但似乎没有哪些经文能够排他性地支持灵魂的优先性。我认为保罗书信中区分肉体和灵或者属灵,实际上是末世论意义上的,而不是人论意义上的。

 

另外,当我们以末世论意义上的“已然—未然”作为模型,来分析人论时,不能简单地对应身体和灵魂。我们来具体想一下,我们的身体“未然得救”是毫无疑问的,但我们可能还会遇到一个问题,就是我们的灵魂是不是全然得救了?事实是,今天的我们仍然在堕落的人性之中,仍然有罪的倾向,我们的灵魂仍然是没有完全得救,就如同我们的身体。那么,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说,对于我们的身体和灵魂,救恩都已经临到,但又都未完全。如果强调我们的灵魂已然得救,而身体却尚未完全,反而对身体和灵魂在位格里的统一构成了挑战。

 

大牛:关于灵魂在本体论意义上的优先性,不仅仅是早期改革宗神学家,巴文克、伯克富都会强调这一点,清教徒尤其强调灵魂的优先性,当代改革宗神学家也并不否认这一点,甚至把它继承了下来。所以,关于灵魂优先性,对我而言,是比较清晰的。我认为,本体论与末世论这两个要点是紧密相联的,如果没有本体论意义上的优先性,就不存在救赎意义上,或者说末世论意义上的这种优先性。在希伯来的思想里面,其实“心”(levav)跟“灵魂”(nephesh)是对等的概念,只不过他们强调的是不同层面与侧面而已。“心”其实更强调它作为源头,而“灵魂”更强调它的不可见、非物质。这种对于心的强调,或者说对于灵魂的强调,是圣经一以贯之的。例如,我刚才举的几个例子,保罗书信中“外体虽然毁坏,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”(林后4:16),以及其他经文如“你要保守你心,胜过保守一切,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”(箴4:23)等。圣经从始至终谈论的信仰,是关乎心的信仰。

 

你刚才谈到救赎历史的问题,我们通常说任何的领域都是“已然—未然”的。但是对我而言,我从圣经里面看不到,我的身体有已然得赎的层面,反而在圣经里看到的是“身体是因罪而死”(罗8:10)。如果身体也是已然复活,那就不存在将要复活了,而应称为身体的更新。但灵魂则不同,将来我不会有一个彻底全新的灵魂,我的灵魂现在就在新造的人里面,我将来的灵魂就是现在新造的灵。但是,我将来会有一个全新的、完全不同的身体。

 

陈已新:人的全然败坏是人的身体、灵魂全都被玷污。信主得救之后,仍在等候将来的身体得赎,那这时的身体还是被玷污的吗?我觉得可以从下面这个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——我们因信称义、罪得赦免后,身体、灵魂都被主看为圣洁,分别为圣归给神了;因此我们的身体也是被主救赎了的。道成了肉身,“肉身”的希腊文原文就是肉体的意思,但它是指“全人”。耶稣成为人的时候,是包括身体和灵魂的这样一个完全的人。因此,我们得救的时候,身体也是被主洁净和分别为圣的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能够对我们现在怎么看待身体产生深刻的影响。

 

缪雅各:陈牧师说,我们的得赎是全人被救出来。我想以罗马书12:1的“将身体献上,当作活祭……如此侍奉是理所当然的”为例,来作为回应。这处经文表明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赎出来了。现在我们身体不好,不是指身体没有得赎,是污秽的、不洁的,而是说我们的身体被救出来的时候是带着原来战场上罹患的伤病。在新约圣经里说到对付自己罪的时候,说“要治死你们在地上的肢体”(西3:5),犯罪的时候是身体和灵魂一起犯的,它们是不可分割的。身体非常重要,正因为我们有身体,我们才和天使不一样,才可以去感受物质世界,闻花香,尝美食,才会有血缘关系,有盟约。

 

周书雅:从创造到救赎,无论是本体论还是末世论,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,也都要从关系的角度、从约的角度来理解。比如说,起初创造的时候,上帝创造的是男人和女人,二人成为一体,男人的身体和女人的身体在此是关系性的。而在身体得赎以后,人不嫁也不娶,因为这是一个属灵的身体,得赎的身体,可以承受神国的身体,既是在基督里面被成全的身体,也是从新创造意义上、以及从关系意义上来讲的身体。教会是基督的身体,也是在关系意义上来使用身体这个词。当我们在谈论身体和灵魂的时候,更多是讨论一个独立的个人——一个位格里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。其实,救赎历史当中,对身体、灵魂得救的认识都应当放在关系中来思考。人犯罪,神的灵离开了人,人死了,跟神是隔绝的;而当人被救赎之后,人被圣灵重生了,跟神是连接的,将来会以复活的身体与神永远居住在一起。所以,我们不能仅局限于个体来谈论身体和灵魂,在救赎历史中我们也不能仅局限于“已然—未然”的区分,而是要在神与人的圣约关系中来思考。

 

编:各位牧者对二元论有了深入的讨论,我们接下来进入三元人论的讨论。家庭教会受王明道、宋尚节、倪柝声等前辈的影响,过往大多持三元人论立场。在三元人论方面,贾玉铭弟兄有过阐述,倪柝声弟兄也有相关的著作、讲章,以及系统性论述。无论是对于基督徒生活,还是对于教牧实践,三元人论对于家庭教会的影响都很深刻。神学探讨栏目的编辑同工提前做了一些功课,对倪柝声弟兄的“三元人论”做了归纳,现予以呈现,期待大家稍后能有更深入的讨论。

 

倪柝声弟兄的三元人论见于他的著作《属灵人》一书。他的基本的观点是:“灵、魂、体”三个部分构成了人,同时它们之间是有层级关系的。灵是最高级、最高尚的,魂居于中间,体是最末。灵有三个功能,分别是:良心、直觉和交通(敬拜),其中直觉最为关键。灵里的直觉是直接地、没有任何依赖地直接知道神的事,而不需要借助人的思考、理性或者情感,信徒应该直接听从良心的声音和灵里的直觉。魂包括三个功能、三个要素:意志、心思和情感。意志就是判断力,心思就是人的智力,情感就是人的感觉。灵不能直接控制身体,必须通过魂作为中介,魂起到一个枢纽的作用。所以在正确的次序中,灵控制魂,而魂控制人的身体,人就正常的生活。

 

但人堕落之后这个次序被彻底逆转了,人从“属灵的”变成“属魂的”。魂变成了最高层的,灵的直觉变得暗淡,甚至是身体通过魂反过来操纵灵了。一个属魂的人,在颠倒的次序之中,就一定是一个堕落之人的样子,所以基督徒得救之后仍然有两种选择:“属魂”,还是“属灵”。

 

他不完全否认魂部分的思考和情感的益处,但认为基督徒最高的生活追求应该是培养自己的灵直觉,通过直觉来直接与神交往,来支配自己过蒙神喜悦的生活。灵中原先被堕落所影响的直觉部分,在人得救之后,恢复了正常的功能。所以基督徒的生活操练是要抑制或者限制理性、情感、判断,追随直觉,恢复正常的灵、魂、体层级关系。

 

基于以上的三元人论,对教牧实践和基督徒生活会产生哪些影响?

 

周书雅:我想,我们应当首先有这样的认识:如果我们从当代的释经研究、神学成果来评价倪柝声弟兄的神学表述,是很容易找到问题的;但是,如果我们把他的三元人论,放到他整个的教导体系中,放到当时教会的实际形态中,来看它发挥的积极作用以及产生的问题各是什么,才是更有价值且更值得我们参考的。

 

倪柝声弟兄写过一篇文章,题目叫《人的破碎与灵的出来》。其中讲到魂需要被破碎,然后才能够让灵来掌管。如果“破碎魂”从他整体的教导中抽离出来,我们很容易陷入神秘主义的泥潭。“破碎魂”要求我们否定“肉体”和“己”对魂的掌管,去追求灵对魂的掌管。这会很容易导致我们一时不知道如何正常地使用思想、情感、意志。理性的功用被质疑,灵的直觉则成为判断的标准。这给很多人带来一种反智主义和主观主义的印象。但是,如果把“破碎魂”放到他的整个教导体系中来看,我们会发现他所讲的“寻求灵的直觉”,并不算“脱轨”。比如,他会特别强调十字架的样式、强调圣灵的工作,而且他所寻求的这种感动、这种直觉,其实是需要很殷勤地读圣经和祷告的。圣灵的感动并非脱离这些,反而与之紧密相连。因此,倪柝声在强调灵与魂的分别的时候,特别是在教牧的实践当中,他会比较强看重十字架的样式、凭着信心、倚靠圣灵的引导,严格地对付自己(老我)。他对灵和肉体的掺杂现象极具洞见,因此,他对由理性主义和血气所主导的行事为人极为警惕和防备。他关心“源头”是从哪里来的,不要出于自己,而要出于神的。这是受倪柝声影响的信徒在成圣生活中普遍关注的问题。受倪柝声弟兄影响而建造的教会所呈现出来的这种敬虔的力量、生命的力量是非常吸引人的,教会的发展因此也是非常惊人的。

 

陈已新:关于倪柝声弟兄及聚会处的影响,我觉得有三个明显的长处:第一,他们接受圣经是神的话,是无误的、权威的;第二,他们看重基督宝血的救恩,讲得非常深刻;第三,看重对付自己,走十字架的道路,为主受苦。第三点与改革宗神学在教会成圣生活这部分所强调的否定自己、背负十架、轻看今生、切慕永世,是非常相似的。甚至于,这些特征反而是今天许多持改革宗神学的教会所忽略的。

 

但就舍己、背负十字架来说,我觉得他的教导中除了刚才所说的认识论的问题,还有一个问题,就是当“对付自己、对付私欲”变成“对付魂”的时候,会把这个“对付”的范围扩大,伤害到人的信仰良心,会带来一些非圣经所要求的对人的良心的捆绑。

 

编:应该说,倪柝声弟兄的教导,不单单影响了个体信徒的信仰经验,还影响到家庭教会的教牧实践。

 

缪雅各:中国教会有一段时间是靠培灵会维系的。20世纪80、90年代的教会复兴,无论是比较传统的老一辈传道人,还是灵恩派,到各地带领几天的聚会,都会称为“培灵会”。不是称为“讲道营”、“认信特会”,而是“培灵会”。在结束后大家评估的是当时的感受、会后是否热心,但是对于解经依据、神学体系,却不是首要的关注。这种情况、这一思想应该是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,某种程度上,体现了、也塑造了早期家庭教会忽略神学教育、甚至反智的倾向。

 

编:您提到非常有意思的一点,过去中国家庭教会的“培灵”方式,其中对于神学教育的忽视,和三元人论关系密切。那您认为,今天我们开始重视神学教育,是因为在人论上有了更清晰的认识、反思吗?还是说这只是随着某种潮流?

 

缪雅各:我觉得主要还是跟着潮流。我个人而言,不是反思之后再去学神学的,而是学了神学之后才反思的。一直在一个系统里,不太可能有机会反思,反而可能会觉得只有我们这样做才是属灵的,因此很难从中走出来。

 

陈已新:从神学上反思,我觉得三元人论不见得一定会带来反智。早期教会持三元人论的代表人物是亚历山大的革利免、俄立根,虽然他们有寓意解经的问题,但他们也非常重视借助理性的力量来表达自己,他们甚至被称为“知识分子的使徒”,要将“爱智者”引到基督面前。所以,如果说倪柝声的三元人论导致反智,我觉得原因不在于对“灵、魂、体”的区分和对三者秩序的界定,而是认识论上的问题。

 

首先是怎么认识神的心意。倪柝声的教导在对神的心意的认识里取缔了魂的作用,靠“灵”——也就是良心、直觉和交通(敬拜)与神来往。我自己以前也是受此影响,我会祷告说:“主啊,你的心意是不是这样?”然后就在祷告中看我的直觉是什么,而忽略了教会的教导和信仰立场,忽略了跟生命成熟的弟兄姐妹的沟通,甚至忽略了对神话语的查考。强化人的直觉在基督徒生活中的作用,贬低甚至取缔人的理智在认识神中的功用和地位,甚至把这两者对立起来,就会导致反智的结果。

 

其次,三元人论也会影响人们对罪的认识。倪柝声对人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这一事件性质的分析,跟我们现在从圣约神学角度的认识是不一样的。他认为吃了分辨善恶树的果子会使人的魂高升。知道善恶是魂的工作。神禁止人吃这个果子,不是因祂要试验人,乃是因为祂知道人里面有灵生命和魂生命。如果吃了这个果子必定启发人的魂生命,叫灵生命死,失去神的知识,向神死了。这会导致,当有人学了神学,可能就被看为知识多了,分别善恶了,魂生命上升,灵生命反而被压制下去。这是由认识论所带来的影响。

 

这种认识论不仅会带来反智主义的倾向,也涉及到我们如何认识神,如何认识神的心意,如何认识教会治理与牧养等一系列问题。

 

编:这种解经似乎反对了从圣经而来的真知识,救赎性的知识,特殊的启示。在这样的理解中,好像堕落就变成了不是圣约关系的破坏,而是在本体论意义上的败坏:因为吃了那个果子,就变成了我自己本性的败坏。在大多数的改革宗神学中,关系的破碎、神的定罪在前,然后才有人整个本性的败坏。

 

其实,三元人论在教会历史上早已有之。那么,历史上的三元论与教牧实践又有怎样的关系呢?

 

大牛:历世历代,在持有三元人论的教会中,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神的工作,我觉得也可以进行梳理、反思。

 

第一波提出三元人论的代表人物亚历山大的革利免、俄立根,受柏拉图主义的影响,最终以亚波里拿留主义的辩论作为结束,其余波一直到今天。我读俄立根的著作时,深切地感受到,虽然俄立根是一个坚定的圣经主义者,非常强调唯独圣经是神的话,但是他在不知不觉中非常深地受到了柏拉图主义的影响。他被第五次大公会议定为异端。我很同情俄立根,在对信仰的追求里,他有着非常真实的对于救赎和成圣的困惑与挣扎。

 

我觉得非常可悲的是,早期教会没有我们今天的“已经成就,却尚未完全”的这样一种末世观。对他们来说,救赎是一次性的。一个人一旦信了主,成为了新人,他就不可以再犯罪了,就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国度了。

 

我们可以以俄立根为例,他长期有在得救确据方面有挣扎。一些早期教父,特别是东方教父,我们善意地说他们是半柏拉纠主义,如果非要点评,其实他们的救恩论是非常有问题的,这来源于他们生命中的挣扎。一方面,他们很深刻地经历过救恩,经历过在基督里的自由;另一方面,他们又挣扎于自己肉体的败坏,这就给柏拉图主义的侵入留下了空间。以至于他们认为,自己的肉体部分深刻地受罪的影响,而自己的思想、意志和情感又深刻地受肉体的影响。我觉得这是我们一定要去理解的。

 

过去,我不明白俄立根为什么读了马太福音第19章,就把自己阉割了。他原本是寓意解经的啊,那他为什么在这个事情上却如此看重字面意思呢?我后来意识到,这是因为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肉体的堕落和败坏,但是他缺乏一个成熟、正统的成圣观。所以,我们要注意到,早期的东方教父之所以提出三元人论,其实是有着他们的关切的。他们必须要去解释,为什么在自己品尝到了救恩滋味、感受到脱离罪的自由的同时,又意识到自身仍然具有未被救赎的层面。由此,随着柏拉图主义的入侵,导致他们提出了这种“灵、魂、体”的三元人论:灵是被救赎的,不受罪的干扰,完全的圣洁;而魂是深刻地被身体影响的,“立志为善由得我,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”(罗7:18)。

 

教会历史中第二波提出三元人论的,是敬虔主义。其背景和第一波很不一样。敬虔主义运动的背景是所谓的“死的正统”。唯智主义、唯理主义促使一些人思考,人的理智、意志可以很归正,但是并不等同于整个人的生命是归正的。刚才陈牧师提到,倪柝声三元人论的成圣观和正统改革宗神学的成圣观有相似的地方。回归历史神学的脉络,对我们思考二者的相似性也会有所启发。我在此举施本尔(Philinn Jacob Spener)的例子。他是“德国敬虔主义之父”,他最喜欢的作者是拉巴迪(Jean de Labadie)——一位瑞士改革宗敬虔主义者(虽然拉巴迪因为神学的错谬,后来被瑞士改革宗撤销了牧师职分,但不可忽略的是他具有的改革宗神学背景)。施本尔也说清教徒影响他很深,他读了很多清教徒的著作。但是,他错误地理解了清教徒所强调的灵魂相对于身体的优先性,将其解读为心灵相对于理智(对于三元人论而言,这是魂的层面)和身体的优先。施本尔看到过很多假冒伪善的人,很多形式主义者,在对德国唯理主义的反思中,他认为真信仰跟理智没有关系。这是第二波敬虔主义三元人论的整体背景。

 

但敬虔主义者所追随的清教徒们,其实非常看重正统教育,非常看重理智在信仰中的影响。欧文甚至说过,一个人的归正首先是他理智的归正。

 

我刚信主时所在的教会是受敬虔主义影响,我自己也读了很多敬虔主义的书,例如宾路易师母、穆勒等人的作品。后来,我接触到改革宗神学,被不断归正。但我发现自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。虽然知识上有非常多的积累,但是我感觉到,我的生命反而不如过去,灵修很枯干,很形式主义,对灵魂也没有那种爱,没有那种负担,这是让我困惑的地方。非常感恩的是,那段时间我开始接触清教徒的作品,它们真的是给我打开了一扇窗。清教徒虽然没有像魏司坚那样,提出一个完整的救赎历史的“已然—未然”的理论,但清教徒的神学里面处处包含了“已然—未然”之间的这种平衡。

 

编:可见三元人论是伴随着敬虔运动、圣洁运动而被肯定的。他们虽然提出了正确的问题,却找错了答案。当在人论上出问题的时候,在救恩论上也一定会引起连锁反应。当代教会有了更丰富的神学资源,既有神学著作,对这些神学问题作清晰、精细的分辨;同时也有清教徒作品,对基督徒属灵生活的深入指导。这些对“与基督联合”的原理、“背负十字架跟随主”的生命决断和经验,都有充分的阐释,需要我们谦卑地学习、扎根、成长。

 

谢谢大家来参加这样一场研讨会,我不仅看见各位牧者对“人的构成要素”有着深邃的神学思考,也看见大家对教会牧养的关注,对弟兄姐妹的爱。我们为此感恩,愿荣耀归给神!

 

[1] 关于人论的主要译著及文章推荐如下:约翰∙加尔文,《麦种基督教要义》,任传龙译(South Pasadena:美国麦种传道会,2017),144-54;古德恩,《系统神学》,张麟至译(台北:更新传道会,2011),471-88;米拉德∙艾利克森,《基督教神学导论》(第二版),陈知纲译(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2),245-52;布雷克,《理所当然的侍奉(第一册)》,王志勇等译(北京:当代中国出版社,2014),295-310;伯克富,《伯克富系统神学》,骆鸿铭主编,随真译(South Pasadena:美国麦种传道会,2019),431-42;钟马田,《圣经的伟大教义》,王栋、刘颖译(South Pasadena:美国麦种传道会,2021),172-84;约翰∙慕理,<对三元人论的解经分析>,《教会》杂志08,2007年11月,链接:/archives/ 071108.html。 ——编者注

[2] 米拉德∙艾利克森(Mill J. Erickson)在其著作《基督教神学导论》第二十章“人的构造本质”中,将“身体—灵魂”的关系描述为“有条件的合一”。作者认为,每个人都要被当作一个个体来对待,每个人的灵性状况都不可能独立于身体和心理条件之外存在,反之亦然。因此,那些盼望灵性健康的人,都应当关注自己的饮食、休息和锻炼。任何撇开人的身体状况、心智状况及心理状况解决灵性问题的尝试都不会取得完全的成功,任何想撇开人与上帝间关系解决人的情感问题的努力也是一样。米拉德∙艾利克森,《基督教神学导论》(第二版),陈知纲译(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2),251–2。——编者注

[3] 亚波里拿留主义(Apollinarianism),四世纪基督论学说,为老底嘉主教亚波里拿留所倡导。亚波里拿留认为人由灵、魂、体三要素组成。灵起着主导作用,它与魂、体结合赋予人以人格。而魂与体是被动的,受制于灵。它们赋予人以人性。而在基督身上道,即圣子取代了人的灵,从而完成神性与人性的结合,成就了“道成肉身”。因此他主张“基督具有人性,而非人格。”由于该说只承认基督具有人的魂和体,否认他有人的灵,正统派认为这样便否认了基督人性的完全,所以竭力加以反对。该说于四世纪七十年代首先在罗马和安提阿遭到谴责,381年在君士坦丁堡公会议上被判为异端。——编者注

[4] Edward Welch, “How Theology Shapes Ministry: Jay Adams’s View of the Flesh and an Alternative,” in The Journal of Biblical Counseling, Spring 2002, 16–25.

[5] 约翰·加尔文,《基督教要义》,孙毅、游冠辉修订,钱曜诚等译(北京:三联书店,2010),162。